从表层看,欧阳修是因山水而醉,官场不得意,被贬谪后放情于山水,借酒排遣郁闷,似乎在情理之中。欧阳修是在“庆历新政”失败后贬任地方官的。宋仁宗庆历三年,为革除弊政,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推行新政,提出了改革吏治、军事、贡举法等主张,以“兴致太平”,史称“庆历新政”。时为谏官的欧阳修上书言事,参与革新。但由于新政触犯了贵族官僚的利益,不但受到了反对派的阻挠,而且被攻击为“朋党”。欧阳修据理置辩,为此,撰写了《朋党论》,认为“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为范仲淹等人张本。皇帝最忌讳臣僚结为朋党,借助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废止了新政。范、韩等人先后被排斥出朝廷,欧阳修亦被贬任滁州太守。他到滁州后,体恤民情,为政以宽。在无为而治的怡然中,娱情山水,吟诗著书,才有《醉翁亭记》这传世佳作。文中称此山“林壑尤美”,“蔚然而深秀”,并不惜笔墨描绘了山间朝暮和四季变幻的景色:“日出而云霏开,云归而岩穴瞑”;“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石出”。如此诱人的景色,能不令人“乐亦无穷”吗。其后,笔锋随之一转,点透“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将欣赏山水的乐趣,领会在心里,寄寓在喝酒上,把酒临风就很自然了,山中智仙和尚为其便于歇息饮酒而建亭就更顺理成章了。然后重墨描写山中野宴:“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陈者,太守宴也”。野味佳酿使宴酣之乐达到“觥筹交错,坐而起喧哗者,众宾欢也”的佳境。最后,山林乐,禽鸟乐,游人乐,太守乐,天也乐来地也乐,欢乐无穷无尽。而太守是因大家乐而乐,并且 “醉”是因为 “同其乐”而醉醉,“乐”和“醉”互为依存。好一幅清平盛世万民同乐图﹗
果真是“醉而同其乐”吗?如果不考虑写作的背景,仅就文章结构而论,是很合乎逻辑的。但大家知道,“庆历新政”是针对官僚队伍庞大、行政效率低下、人民生活困苦、北部边疆吃紧的状况,推行了有关澄清吏治、富国强兵、厉行法治等十项改革措施。“庆历新政”失败后,宋朝的积贫积弱局面更甚,在京城参与新政的欧阳修对此知之甚清。天下困苦,当时荒凉偏僻的滁州也不能例外。欧阳修曾在诗中形容此地“官居荒凉草树密”,并说:“山民虽陋,亦喜遨游”。由此看来,他描绘的“游人乐”,如果是指百姓,那是穷开心;作为“太守乐”,那也是强颜欢笑,是做给别人看的。做给谁看,自然是皇帝。天高皇帝远,看得见吗?看不见但是听得到,通过什么渠道听?皇帝耳目甚多,特别是监察机构,自然是对他这种贬谪之人倍加注意,时时向上禀报,此乃渠道一;由于他当时在文坛上的声望,史载“欧阳公记成,远近争传”,此乃渠道二;让弟子写文章,为其代言,此乃渠道三。为什么要传递信息给皇上?这是欧阳修在官场沉浮中学会的处事技巧。大家要注意到,他这是第二次被贬。早在景佑三年(1036年),当时身为宣德郎的欧阳修因替范仲淹鸣不平,被贬到“县楼朝见虎,官舍夜闻呺”的荒蛮之地的夷陵当县令。在此期间,他曾表示,自己既不屑作“戚戚怨嗟”之人,也不愿做“傲逶狂醉”之人,并赞赏同案贬谪的朋友“益慎职,无饮酒”。于是,他轻车简从,深入农家,倡导百姓广为植树,拆茅屋、建瓦房,实现人畜分居,教民礼让,改变陋习,整理典籍,严肃吏治。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压力,使他受益匪浅。后人赞其为“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然而十年后,再贬滁州,作为“过来人”,欧阳修却反其道而行之,竟然自称“醉翁”,畅言饮酒,常常饮少辄醉,并且乐此不疲。这一反常举动,绝非一时冲动,而是“阅历增”后的反弹琵琶,是绝顶聪明的做法。因为初次被贬,他谨小慎微,不戚怨,不饮酒,兢兢业业干工作,但收效甚微,并未很快被再次重用。这次,他要换一种方法试试,即借酒说事。要说事,就不能酩酊大醉。醉翁亭的一首楹联 “饮既不多,缘何能醉;年犹未迈,奚自称翁”,字虽不多,点出了其中的玄妙。欧阳修时年39岁,就是在 “人活70古来稀”的当时,称“翁”也显得早了些。年岁既然不算大,为什么饮得不多也醉呢?显然不是真醉。只是想通过“醉”和“乐”,告诉皇上自己被贬后没有什么怨怼。但是整天沉溺于酒水之中也很难令皇上满意,因此,不但饮酒必须把握个度,而且要在亭中现场办公,有诗称赞他“为政风流乐岁丰,每将公事了亭中”。因此,他绝非只是游玩喝酒,而是在治州有术、政绩卓著基础上,通过与民同乐宣扬朝廷的德政,然后静静地等待再次被起用的机会。个中奥妙,只需读读《醉翁亭记》的姐妹篇《丰乐亭记》,便可知其一二。欧阳修在其与《醉翁亭记》前后脚写出的《丰乐亭记》中,说他在治理滁州的第二年春天考察州情时,发现此地风景绮丽、泉水甘甜,并且是追忆和彰显太祖皇帝文治武功的地方,故修次亭,宣扬浩荡的皇恩,和百姓共度太平盛世的欢乐,并强调这是他分内的事情。这还不够,生怕皇上仍不明白他的心迹,故又让他的弟子曾巩写了《醒心亭记》,进一步点明他饮酒作乐的缘由。曾巩在此文中写道:“公(指欧阳修)之作乐,吾能言之,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天下之学者,皆为才且良;夷狄鸟兽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乐也,一山之隅,一泉之旁,岂公乐哉?乃公所寄意于此也。”说的是欧阳公乐就乐在 “我们的国君在上能宽大化民,不用刑罚,我们的人民在下生活充裕,没有怨恨,天下的求学的人都贤德有才能,边远夷族鸟兽草木生长都适当合宜”。而一座山的角落、一池泉水的旁边,难道是欧阳公的快乐吗?这就点透了:醉翁之意也并非在山水之间,只不过是“乃公所寄意于此也”。并强调:欧阳修与人饮酒或劳累时“则必即醒心而望”,“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欧阳修哪敢真醉,即使小酌也要“必即醒心”,并且随时做到“其心洒然而醒”。因此,他每次饮酒必“称翁”,这样就可以“饮少”,然后佯装酒醉,引得众人放开吃酒欢乐,觥筹交错,实际上他独醒,心里明镜儿似的。醉翁未醉,只不过是借“醉”做文章以通乾坤,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可以说,《醉翁亭记》采用的是春秋笔法,含蓄深沉,话里有话,是他的韬晦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