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晓春：回忆是思念的愁

岁月，总在不经意间经历希望、肃杀、凋零、生机，岁岁年年，周而复始。似乎是无痕，却又清晰的留下一丝丝无法抹去的印迹:根根的银发、道道的皱纹，蹒跚的步伐……即浓即淡、即深即浅的证明着它的有情或无情。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而复杂。那些飘过的流年，如一壶温醇的美酒，丝丝清香，缓缓的、缓缓的扑入灵府。曾想方设法要逃离的家乡，现在却时常魂牵梦萦，枯燥的童年，现在却回味无穷……那些稚嫩的童言、那些或许沉重的往事，随着时光流淌过心田，慢慢沉淀在时光悠长的隧道。岁月如烟，氤氲着诗一样的情怀，回忆，终因走过而美丽；回首，往事温婉着一生的情结，不可思议的馨香。

　　我的童年在乡下度过了那么几年，童年的记忆，甚至苦焦的家乡，点点滴滴，砌成了一道回忆的城墙，敦厚、蜿蜒、绵长，甜蜜而温馨。它承载着生命历程中的着酸甜苦辣，阻挡着尘世间的风风雨雨。四岁之前，因父亲在省城工作，我基本上和母亲度过，孤独、乏味、寂寞时常侵扰着我们。母亲操持着家中的所有活计，三四岁的我不得不被锁在家中，好在我已被母亲培养的相当自立。然而毕竟还是孩子，母亲出门前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爬墙、不能上树、不能玩火、要盖好茅厕，看好黑豆和花玲……我频频点头。

　　母亲的嘱咐大多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牢牢记着不能让黑豆掉进茅厕。黑豆是一头通身黑亮的小猪，憨头憨脑的可爱，母亲疼爱的不得了，惯的真是不成个样子。别人家的小猪圈在猪圈，而我家黑豆四只蹄子拼了命杵在地上，撕心裂肺尖叫着就是不肯进圈，硬圈进去却以绝食抗议，母亲只好让它跟着我和花玲自由浪荡。

　　花玲是我在路上捡来的一条有着黑白斑点的小狗，抱来时奄奄一息，母亲见我一个人可怜，也是希望家中多些生气，灌汤灌水的愣是救活了它。从此，它便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一个眼色便能懂得小主人意思的小狗。现在想想，一个小女孩身边或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跟着两只淘气的小动物，这样的场景不得不让人产生忍俊不禁的温暖。对于母亲的叮嘱，贪吃贪玩的黑豆让我着实感到惆怅，看它，我就不能放任自由的玩耍，小脑袋里也是百般的琢磨。有一天，无意中发现花玲竟然在茅厕边冲着黑豆狂吠，黑豆则乖乖的掉头，我立刻开心的拍手大笑，从此花玲便成了专职牧猪犬。

　　母亲下地了，我们三个撒了欢的在前院后院疯玩。金色的阳光从叶片缝隙中洒下点点光影、微风过处，斑斑纤姿摇曳，到处是典雅的黄、浪漫的紫、希望的绿，热烈的红……满园的欣欣向荣，绿意葱茏，本是艰辛的童年因大自然纯朴广袤的美和丰硕而充满了无限趣味和诗意。

　　墙根下鸡冠花肥壮嫩白的根渗着乳白的汁液，有股淡淡的酸味；墙角透了半天虫虫、菜叶上捉了几只花大姐、渴了摘个黄瓜西红柿；乏了坐在苹果树下瞅着还是青绿的苹果，纯净的、幽幽的浅绿泛着神秘蒙胧的光，口水不由得吞咽了几次。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心中不住乱窜的馋虫，伸手打了两个果子，放在鼻下细细的闻，再小小的咬一口，虽然生硬酸涩，还是感到清脆香甜。黑豆和花玲仰脖瞅着我，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便咬了几块丢在地上，花玲只是闻了闻，黑豆却“咔哧咔哧”吃的欢。

　　瞌睡袭来，天为被，地为床，两个小伙伴也许累了，也许无聊了，蔫蔫的爬在我身旁，在夏日温暖的阳光下香甜的沉入梦乡。直到我被黑豆用鼻子拱醒，这才感到肚子已在咕咕的叫，花玲则谨慎的守着黑豆。灶灰里掏出几个烤焦的土豆，揭开锅盖，白面玉米二掺面的镆镆温热而松软，猪食盆盆被黑豆和花玲舔的干干净净。吃饱后的我便感到了寂寞，心便向往着院外的世界，目光投向了后院崖上羊肠小道上的行人。

　　“哎！大伯，你干啥去呀？”我站在垫门担上伸着脖，尖声喊着。小道上的路人也许累了，也许见我这么个小女孩想到了他的女儿或孙女，便放下担子，坐在一块土坷垃上，掏出烟袋边卷着旱烟边大声回应着我。

　　“我集上去了，你干啥呢？”

　　“我看门呢！”

　　“你爸爸妈妈呢？”

　　“我爸爸在兰州呢，我妈妈洼上去了。”

　　“你吃了吗？”

　　“吃了，我妈留着镆镆和烤洋芋呢！”

　　“哦，那你可不敢上树，爬墙，跌下来可就把你妈心疼死了，猪圈跟前少去，猪大了凶着呢……”

　　“我家黑豆还是小猪仔呢！”我抱着黑豆给他看。就这样，我们两个一问一答的拉着话，一袋烟的功夫，大伯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娃娃，我该走了，你瞌睡了炕上睡去。”大伯身影渐行渐远，小院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耐不住寂寞的小虫“知知”的嘶叫着。

　　人，生来是需要交流的，语言很大一部分功能是为了解除孤独和寂寞。为了说话我几乎在寻找一切机会。院门上有一条一指宽的缝隙，我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乡亲。

　　“哎！丫丫（姨姨的意思），你集上去呀？”行走中的女人，听见我的声音，停下脚步蹲在门前，和我一样用一只眼睛透过门缝看着我。

　　“你妈把你锁住看门呢！”

　　“嗯！我妈上洼了，我爸爸在兰州工作呢！”

　　“咦！那好滴的很。”

　　“丫丫，我给你唱歌吧，我爱北京开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歌声吸引了好几个人聚集在门前。母亲回来，远远地见门前聚集了好几个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坏了，听见我的歌声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进来后，她红着眼圈，把我抱进了怀里。

　　如果遇到大不了我几岁的小哥哥或小姐姐，心思可就精灵多了。有次，一个比我大点的姐姐和我通过门缝聊了一会，觉得不过瘾，便给我出起了点子。

　　“你爬到墙上来，骑在墙上咱俩看着拉话。”玩兴正浓的我，早把母亲的叮嘱丢在了脑后，踩着凳子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但小姐姐显然不死心，她围着院墙转了一圈，跑过来兴奋的说。

　　“你家水眼大的很，你爬出来。”那个水眼是在一次大暴雨中，院里积水排不去，漫过高高的台阶灌进了屋子，被来转移我们的大舅用铁锨掏大的。

　　花玲率先爬了出去，黑豆则卡在中间，无论我怎么推它的屁股，都是纹丝不动，黑豆扯着嗓子干嚎着。无奈中我只好龇牙瞪眼的拽着黑豆的尾巴往回拉，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好容易拉回了黑豆，我也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黑豆的失败没能挡住我对自由的渴望，拼命向外爬去，小姐姐在外面使劲拉我的双手，一个小哥哥也加入了其中。悲催的是我被牢牢卡住，不能前也无法退。连疼带怕，我终于开始大哭，花玲急的扑前扑后的狂吠乱叫，黑豆也是“哼哼哼”的在我腿边蹭着。外面的小伙伴吓得神色严峻，但还是没有放弃把我从圈禁中解救出去的决心。

　　我们巨大的动静引起了过路人的围观，隔壁的二娘也闻声赶来，因为顾忌家中大人不在，大家只是围着我安慰着。经过一番折腾，我或许累了、或许中了暑，哭声小了，精神也怏怏的。不知谁叫来了小舅，小舅用小铲子一点儿一点儿的把洞扩大了一些，这才拉出了我，小舅说是花玲叫他来的。小舅抱着我到卫生院找靳大夫（靳大夫是省城大医院被下放改造的，上海人，因为医术精湛，在我们当地很有威望。他特别喜欢小孩，看见娃娃总要用他那大手拧我们的脸蛋，看着我们龇牙咧嘴的样子，他会开心的大笑，偶尔会给我们糖吃，娃娃们见了他总是绕着走）经检查我也没什么妨碍，中了点小暑。不知喝了碗什么酸酸甜甜的汤，便在外婆的怀里昏昏睡去。

　　母亲回家后找不到我，又见水眼处一片狼藉，便呼天怆地的大哭起来，凄厉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待大家问明原因，才笑着细说了事情的原委。夜，静谧的有些神秘，除了清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响动，街巷里一片静寂。突的，不知谁家的狗儿从梦中惊醒，昂奋不满的叫声在空旷的夜空传的很远很远。满天的星辰簇拥着一牙娇羞的新月，撒下一把素洁的银辉，为我们母女照亮回家的路。清凉的风吹拂着脸颊，爬在母亲背上的我，听着母亲温软的细语，没有了委屈、孤独、恐惧，只感到无比安定，悠然。

　　母亲开门的瞬间，门内传出了兴奋的叫声，我两个可爱的宝贝竟乖乖的在门前等着我们。原来，花玲没有忘记看管黑豆的责任，看我被小舅抱走后，它又爬了回去。此次事件以后，母亲再也没把我锁在家里，每次下地都要带上我。黑豆只得拴在树上，黑豆悲愤的叫了几天，好像认命了不再自由的生活，但终究是不痛快，消瘦了许多。花玲除了陪着黑豆，偶尔也从水眼溜出去玩耍。

　　背个小背篓的我，在母亲周围蹦蹦跳跳的拾麦穗或挖野菜，或无由头的叫一声妈妈。“哎！”母亲的一声回应，彼此内心的甜蜜和镇静无以言表。亲人，无论贫贱富贵只要在一起便是幸福。曾经艰难的岁月，一经回忆，便温暖了因贫困而烙下的伤痕，一经感慨，便沉淀了一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