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立冬后第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漫步于滨河路。黄河到了这个季节一改素日的浑黄，变得清冽温顺。虽到了萧肃的季节，没有劲风，一片片玄黄的，火红的叶子依然在微风的暖阳里招展着最后的风姿，丝毫没有“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寂寞萧条。浅滩上的芦苇荡里水鸟们或惬意地栖息、或突的从水面腾空而起，掠起一道道波澜，麻雀们则一边寻食一边警惕地环视着四周……正当我全神贯注感受着这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一阵欢笑打闹声由远而近，紧接着，我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几个趔趄摔倒在地。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还没等我发火，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极力控制着喘息扶起了我。战战兢兢地站在我面前，身子微微向前倾着，刻意表现出一种谦恭，眼神里尽是恐慌。盯着这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我想起了一件小事，二十多年前一件很小的事，也是这样恐慌的眼神，但更夹杂了过多的怯懦和惊惧。这件小事令我牵挂了多年。不知他那里下雪了吗？不知他可有保暖的棉衣穿？不知他可经受起了生活沉重的磨砺？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渐渐的浅显苍白，偶尔也会涌起一丝牵挂和希冀。今日被这男孩一撞，竟一触即发的又想了起来。

二十五年前我正踯躅在人生的岔路口，高考落榜后倒还幸运的在一家很不错的企业上班。衣食倒无忧，因梦就此停止，所以感受不到快乐。惶惑间迷失了人生的轨道，寂寞孤独在机器的轰鸣与单调丑陋的工作服中被无限放大。失了理想风标的指引，终日无所依托，迷惘、困惑占据了整个心灵，梦想与现实交织碰撞中，在现实强大的同化下梦想被渐渐暗弱，只感到抓不住的空虚，理想在这样颓废中一天天萎缩，梦在怅然的情愫中扭曲变形，唯一聊以自慰的是记忆里还有梦想的风景。
也是冬季，只不过是浓冬，天气也不似今日这般和暖亮丽。上晚班的我，兜里揣着前一天刚发的工资，一百三十五元。一大清早就出门径直去了张掖路书店，那个书店成了我唯一可以放飞灵魂的地方。直到将近中午才买了一本海子的诗集直奔大众巷，杜维成家的酿皮、灰豆子、热冬果外加肉馅饼。狂享一顿美食后，内心的浮躁稍稍得到了安抚。
天空非云非雾的灰暗，这样阴郁沉闷的天气持续了多日，空气中弥漫着浑浊呛人的味道。远处的山、近处的楼、蠕动的汽车……一切像被一块巨大的灰色纱巾包裹着……午后，云层逐渐厚重，干燥污浊的空气里终于闻到了淡淡的湿润。不一会儿便密密匝匝地下起了雪粒，簌簌唰唰的声音似乎是为了更有力地浸透聚积多日的尘埃，空气中清新的水汽充盈起来。约一小时后，雪粒变成了一团团鹅毛大雪扑天盖地的倾泻而下，世界顿时一片洁白纯净。
雪地里走得有些累了，便跳上了一辆公交车，也许被雾霾压抑久了，乘客脸上的表情因这场大雪而舒适欣喜。道路上积雪较厚，车子缓慢的向前蹭着，车厢内乘客很多，但也没到人挨人的程度。隐约的，我感到衣兜轻轻被拉了一下。下意识的，我的手快速伸向衣兜，那里装着我将近一个月的工资。就在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的手竟然碰到了一只冰冷的手，一只急着想要抽出去的手。不知是因害怕还是愤怒，心突突地狂跳，但竟然用力捏住了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故作从容地轻轻侧目，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那句已到了唇边的大喊被我拼命咽了回去。眼前是一张稚嫩青黄的脸，寒冷的冬天，他的鼻尖上渗着细密的亮晶晶的汗珠，瘦小的身子晃荡在一件宽大单薄的衣服里，一双被长发遮了大半的眼睛透出冷冷的却是恐惧的光。
有人在看着我们，此时的我已冷静了许多，也不再看他，但手并没有放松，而是抓的更紧。有种奇怪的感觉，最初的气愤已荡然无存，心底里却涌起无限伤感。这一执手，竟像握着一个小弟弟的手，再看他时，在他闪烁不定的目光里充满了卑微怯懦的乞求。就这样，我紧紧抓着一个陌生男孩的手，生怕他挣脱跑掉，但我要做什么呢？内心一团困惑，总不能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抓着他不放吧。
我拉着他下了车，松开了手，如果他跑那就去吧！我心里这样想。令我吃惊的是他琵琶地站在雪地里，并没有跑开的意思，只是暗然地低着头。
“哪里的？”
“XX的。”他的声音轻飘飘地抖动，也许是冻的吧。
“十几了？”
“十四。”
“没上学嘛？”
“上了，初三。”
“怎么不上学了？”
“跟着老乡来做活。”
“咋不做了？”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头低的更低，瘦弱的身子在单薄的衣衫下不停的颤抖，一双露着脚指头的黄胶鞋在厚厚的雪地里分外刺目，我心里有些不忍。
“还没吃饭吧！”他摇了摇头。
“走吧，我带你去吃牛肉面。”他略微抬起头，黑黑的眉毛不易觉察的向上一挑，快速吃惊地瞟了我一眼，眼神里虽然还是黯淡的、怯怯的，但柔和了许多，也少了恐惧，透出了一抹疑惑。兰州牛肉面仅味道就能激活一个人的神经，每个清晨，那道浓浓的香气穿过浅浅薄薄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柔滑筋道的面条弹跳在晨曦金色的光缕里，一口便能惊艳了整天的生活，再别说那一红二白三青四绿五黄的绝世色泽。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善掩饰内心的渴望，他两眼直勾勾盯着碗，喉头咕嘟咕嘟嚅动了好几次。
“吃吧。”我将碗又往他跟前推了推。

他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睛里温暖了起来。起初他矜持了那么一两口，紧接着只听刷刷的几口，硕大的碗已空，碗边连点细碎的香菜末也没沾，碗底看不到一滴汤汁，只隐隐的几抹红色。我感到他连咀嚼也没有，就直接吞咽了，我惊讶那滚烫的汤他怎咽得下去。他舔了舔嘴唇，好像意犹未尽。也许牛肉面补给了他能量与热量，青黄的小脸泛起了一丝红晕，鼻尖又渗出了细细的汗。他羞涩的抿了抿嘴，嘴角浮起两个浅浅的酒窝，此时的眼睛看上去还算清亮。
我有些许欣慰，因为这一抹羞涩。我总觉得，羞耻心是拯救灵魂的一剂良药，也许因为羞耻心的蒙生，可以瞬间顿悟曾经的迷惑，从荒唐危险中解救自己。我不想问他家中遭受了什么变故，伤也好，苦也好，都得自己承受。人生的路那么长，谁的空间没有伤心掠过呢？也许只有经历了苦难磨砺才能在季节最后一个轮回找到再次启程的方向。
“还想读书吗？”他低垂了眼帘，用力点了点头。

“给你买张火车票还是回家吧，回家总能想出解决困难的办法，即使不能再上学，空闲了也要多看看书。”他还是点了点头，这次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火车的长鸣，仿佛是前进的号角，我突然记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海子的诗集和几十元钞票塞到他手里。这一刻，我突然豁然开朗，做一个劳动者真好，不觉又想起了父亲的话；“珍惜劳动的机会，在劳动中为理想的实现而努力，相比结果，奋斗的过程才更有价值。”真的啊！人生最终记忆怀念的是走过的路，路过的风景，结果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而已。
“一定要去读书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冲他大喊，不知他会不会听到。

列车载着他驶向他的家乡，此去会是一个崭新的未来吗？我希望他还会返程，以一个真正劳动者的姿态重新回到这个城市。
站台上已恢复了安静，我默默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有希冀、有牵挂，更多的是担忧，担忧他能否承担住生活的重担。

作者简介：伏晓春，笔名，楚风，云扬，女，1972年出生，甘肃天水人，热爱文学，现居兰州，其作品散见于《工人日报》《兰州晚报》《天水日报》《散文》等报刊杂志，1997年开始小说创作，2004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醒梦》。